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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

所屬書籍: 深情眼

飛機抵達廣州,在廣州上空整整盤旋了四十分鐘才降落。等葉濛下飛機,朋友圈已經空空如也,邰明霄把剛才發的三十幾條朋友圈全部刪得一乾二淨。所以葉濛毫無所覺地一邊拿著手機打車一邊拖著行李往航站樓外走。

葉濛代替勾愷來參加廣州的青花瓷展覽,這趟差出得挺臨時。酒店沒來得及訂,展覽館周圍酒店沒空餘的房間,連附近的小賓館都出乎意料的爆滿,能入住的酒店距離展覽館最近也得一個小時車程。從機場過去至少得兩小時。於是,葉濛一上車計程車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,脖子上的頸枕都沒摘。

她掐著這點醒來,卻發現廣州城堵得水泄不通,然而路程才過半,而且原本還萬里晴空的廣州,此刻外頭正刮著狂風暴雨,雨大得像是要將天地連成一線,雨水在車玻璃上流淌成河。這會兒正值下班高峰,夜幕里,計程車夾在城市密集的車流中緩緩前行,所有人都跟趕著去投胎似見縫插針地加塞,急促的喇叭聲響成一片。

「廣州受雷雨雲團影響,全市出現大到暴雨……請市民出行注意安全。」

司機調低電台的音量,小聲地抱怨了一句,「這交完班又得九點了,老婆又要抱怨咯!」

平日里偶爾也愛跟司機嘮嗑的葉濛,今天格外沉默,司機也瞧出來,這美女心情不太好,連睡覺都一直擰著眉頭。

司機約莫是快下班了,心情愉悅地哼著小曲,不緊不慢地換了個電台聽相聲。

窗外車流仍是停滯不前。刺眼的車燈照得玻璃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,好似梵高的抽象畫,霓虹燈同車燈交輝相映,雨霧朦朧,整個世界變得光怪陸離。

從梁運安告訴葉濛李靳嶼是目擊者那日起,她連日來的情緒都沒有得到很好疏解。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高壓鍋,被人用小火燜烤著,一點點沸騰著,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炸,她找不到火源,不知道怎麼關,她只能不斷地拿水潑自己,生生地將那些壓在她身上的火,全部澆息。

她不回去,是怕自己保不齊哪天就炸了。頭腦一熱,真把這婚離了。她不想在這種時候去做任何決定,因為是李靳嶼,她總也捨不得。

她只能壓抑自己。卻可笑的發現,她其實動搖了。她的愛憎不再坦蕩,是非不再分明。她妄圖混混沌沌獨過餘生。愧疚、貪戀、自我厭惡、和對未來的恐懼。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,積壓在她胸口,讓她一遍遍問自己,葉濛你真的要這樣嗎?

你真的要放棄你三十年的信仰和人格,去守護一個甚至可能隱瞞了你母親死亡真相的男人?你真的要放棄自己嗎?

媽媽可能真的是自殺的。

心底有個聲音在說。

你就是愛上他了啊,別找借口了。

心底還有個嘲諷的聲音。

媽媽還說過,人生不能走回頭路,所以你要走好腳下每一步,不求出人頭地,但求事事盡心。

……

「姑娘,銀河大酒店到了。」司機掛上「空車」牌,出口提醒她。

葉濛朝外頭望了眼,頓時無語:「我是荷花的荷,銀荷。」

司機啊了聲,不敢相信似的,確認了一遍,才知道是真的送錯了,立馬甩鍋道:「你怎麼不早說。」

葉濛壓著最後的耐心:「我說過啊,您當時打電話沒注意聽吧?「

「那你自己開下導航嘛,這下好了,「司機一邊查地址一邊還在絮絮叨叨地解釋,「反方向,繞回去又是一個多小時。」

葉濛認為自己也有責任,憋著悶看窗外,沒再多指責,只說了句:「您往回開吧,我車費照樣算給您。」

誰料,司機不樂意,「我這馬上要交班了,你下去再打一輛吧?」

人倒霉的時候,喝口涼水都塞牙。葉濛認栽,下去拿行李,然後在大雨滂沱中,拖著行李,又足足等了二十分鐘才打到一輛車。

等她到酒店,渾身已經濕透,狼狽不堪地像只落湯雞。

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。葉濛打開行李箱,才知道她早上出門走得急,匆忙間拎錯行李箱了。她把前幾天從上海出差回來的行李箱給帶過來了,裡頭只有一箱子沒收拾的臟衣服。她翻了翻,沒一件是能穿的。

她當時還挺冷靜的。默默合上行李箱,推到一旁,然後仰在窗口的貴妃榻上,開了半面窗,漠然地抽著煙,眼神空洞洞地盯著地板,對這一天亂七八糟事情,好像已經麻木了一樣,血液在凝固,空氣也在凝固。

她一點情緒都沒有。抽完半包,她面無表情地脫掉衣服,進去洗澡。

霧氣朦朧的浴室里,玻璃面氤氳,依稀能瞧見一道纖瘦凹/凸的身影,長發及腰,身體的每一處似乎都透著成熟精緻,卻又像少女漫畫里那些身材曼妙的不經事少女。

葉濛一邊嘩嘩放著水,一邊用酒店的肥皂抹自己臉上的妝。不知道是眼睛進了皂莢沫隱隱有些發澀,還是這連日來的壓抑情緒終於將她壓垮了。

第一顆眼淚滾出來的時候,她若無其事地抹去,繼續洗臉。

漸漸地,越抹越多,彷彿決了堤的天河,不斷滑落。她再也無法忽視,她知道她情緒飽和了,她再也忍不住,緩緩蹲下去。

一開始,她的哭聲淹沒在水流聲里,悲泣地像動物的哀啼。後來,這聲再也滿足不了她心裡的難過,她開始放聲痛哭,整個浴室回蕩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。

就好像平靜的海面,突然掀起一陣驚濤駭浪,將她捲入漫無邊際的大海里,她拚命掙扎著,嘶吼著——洶湧的冰冷海水不斷沒過她的胸口,脖子,嘴巴,直到那股窒息的感覺,慢慢沒過她的頭頂……

她哭得聲嘶力竭,嗓音嘶啞,最後她嗚咽了幾下,抽泣著緩緩止住,像個孤獨又無助的小孩,一下一下抽著肩,茫茫然地仰頭盯著浴室霧氣氤氳的天花頂。

原來,人難過是得發出點聲音。

……

葉濛在廣州無聲無息地病了一場,自愈之後打道回府。

回北京的時候葉濛帶回一個小孩。十八歲,男孩。

邰明霄開車去接她,兩人打著電話。他沒接藍牙,語音公放。李靳嶼和勾愷都在車裡。

「哪撿的?」

葉濛剛下飛機,帶著那小孩在取行李,「六榕寺,剛拜完佛,許了個願,想做點好人好事。他說要來北京找媽媽,你找人打聽一下,」說完她溫柔低聲問了句,「你媽媽叫什麼?」

男孩還算高,至少一米七八,葉濛跟他說話還要仰頭。

模樣長得也清秀,白白嫩嫩的,就是比較內向,說話也輕聲細語的:「周琴。」

邰明霄說話毫不顧忌,「你真當我什麼人都管?」

葉濛像是知道他會這麼說,提著行李往外走,匆匆掛斷:「到了再跟你說。」

葉濛熟門熟路地找到邰明霄接她的地點,那個車位不知道是不是邰明霄給買了,每回雷打不動都是停這邊,很好找。她帶著周雨走過去。

地下停車場空蕩蕩,她今天素麵朝天,衣服兩三天沒換,又剛從飛機上下來,連頭髮都是松亂的,脖子上夾著個頸枕,除了腳上那雙噔噔噔作響的高跟鞋有點氣場之外,簡直活像個剛出土的文物,灰頭土臉的。

李靳嶼不在,她怎麼打扮都無所謂。

邰明霄和勾愷靠著副駕聊天,副駕的車窗降著,葉濛一開始沒注意裡面有人,因為勾愷大半個身子都擋住了車窗,她隱隱只能瞧見那人前額的碎發,和松懶地半掛在車窗外的手,他穿著白襯衫,袖口半卷搭在小臂處,露出清瘦的手臂,腕上還帶著表,骨節分明的手裡夾著半根煙,一動不動。這姿勢像是一邊抽煙,一邊在低頭看手機。

葉濛幾乎是一眼認出這抽煙的姿勢。

李靳嶼坐在她車上也是這樣,有時候手搭在窗沿上老半天也不見抽一下,掛在窗外邊邊撣著煙灰邊看手機,等想起來的時候,已經燒了老半截,然後抽一口直接滅了。就懶懶散散的,不像勾愷和邰明霄抽一支煙猴急猴急地幾口解決。

但葉濛又很快否定了。因為她走近一瞧,李靳嶼如果沒瘋的話,應該不會買只三十萬的表戴。

然而,那人猝不及防地推開副駕門,下車來,葉濛陡然間以為是李靳嶼的雙胞胎兄弟,直到兩人視線相碰,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,葉濛確定了。除了是那小混蛋還能是誰!

李靳嶼一身白襯衫黑西褲。只有脫光了見過才知道,他穿衣顯瘦,但整個人骨架其實並不小。他的肩寬且平直,背薄腰窄,鎖骨像八字,在胸前成一條凹深的直線,胸肌清薄,每一寸都恰到好處。穿上襯衫西褲,整個人就顯得清瘦,氣質乾淨。運動鞋換成一雙尖頭皮鞋,瞬間成了清貴小公子。他一米八五的身高站在邰明霄和勾愷身旁是碾壓性的,但他是懶洋洋地靠著車門,倒給足了他倆面子。

李靳嶼這個男人,就活像一把尺子。身上哪哪都標準,明明平時看著挺不錯的男生,往他旁邊一站,就突然沒味道了,多少差點意思。

兩人近一個多月沒見。沒見到其實還好。但這一見到,那小混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,乾乾淨淨,像一顆挺拔的小白楊。她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想他想瘋了,她心跳瘋狂,是第一次連五臟六腑都牽扯著砰砰直撞。

可她又覺得這種感覺她難以言喻,怎麼說呢。就好像你曾見過一朵爛到泥水裡的花,洗去污濁,忽然重新抽出了嫩綠的芽,甚至比你以為的品種更高貴。

「卧槽,你這三天都沒換衣服?怎麼這麼狼狽看著?」

邰明霄一句話把她的魂魄給找回來。葉濛才驀然想起來自己這會兒到底有多狼狽,穿著皺巴巴的衣服,大病一場後臉色也難看。她實在不願意讓李靳嶼看到這副鬼樣子,低著頭,匆匆應了聲,讓周雨先上車。

一路上,邰明霄開車,李靳嶼坐在副駕,後排坐著勾愷、周雨和她。葉濛坐在李靳嶼後面,能從後視鏡里看到他。他襯衫扣子扣的一絲不苟,喉結上的疤還在,這個疤真的神奇,以前葉濛覺得,在寧綏的時候,她覺得看著有種壓抑的性感,可到了這,有種淡淡的疏離感。

哪能想到,他們曾在寧綏相逢——熱烈,赤誠,敢跟真心硬碰硬,甚至還為彼此賭上一生。這世界有多冷漠,他們就有多瘋狂,他們相擁親吻,甚至縱情泄/欲,為彼此聊以慰藉。

邰明霄短暫介紹了一下他倆,李靳嶼沒主動同她相認,葉濛便一直沒說話。

「傻白甜,這就是我跟你說那位漂亮姐姐。」

他淡淡嗯了聲。

邰明霄又饒有興趣地回頭同葉濛說:「我之前跟你說過那發小,記得吧,前兩天剛被他家老爺子給接回來,正式介紹下,李靳嶼,木子李,革字旁的靳,就靳東的靳,島嶼的嶼。」

她覺得很好笑。

這名字的介紹,她聽過三遍,三遍都是從別人嘴裡說的——楊天偉、梁運安、邰明霄。

她看著後視鏡,也淡淡嗯了聲。

李靳嶼問周雨:「你倆怎麼認識的?」

周雨輕聲細語地跟他們解釋著他跟葉濛的相遇經過。

六榕寺那天大雨,葉濛去上香問緣,看見周雨身上掛著個牌子,跪在地上行乞,想要點路費上京去尋母親。別人都看他有手有腳,還這般年輕,便覺得這人必定好吃懶作,都不予同情。

周雨始終都低頭跪著,一句話不說,有人給他丟錢,他便鞠躬,嘲諷、譏笑那些眼神他都不理會。葉濛知道十乞九騙,但她還是往裡頭丟了張一百塊。約莫是沒見過這麼大的,周雨有些感激地抬頭看了她一眼,又給她深深鞠了個躬。

結果等她從上完香出來,雨勢漸大,葉濛走出寺門的時候,周雨已經暈倒在路邊。她便立馬叫車給他送醫院,護士問她是不是親屬,她說不是,又問她醫藥費怎麼結,葉濛把他行乞的碗丟過去,除了她那張一百的,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十塊。

周雨只是普通的感冒和發燒,但因為跪太久有點低血糖。好了,現在葉濛給他送進醫院,一上午好不容易討來那些寥寥可數的錢,又全砸手裡了。周雨急得漲紅著臉,又要跪回去。

葉濛無奈地嘆了口氣,「走吧,我帶你去北京。」

……

李靳嶼回頭問他:「你有手有腳,為什麼不去找份工作,工地里工資按天結的,湊點路費不用兩天。」

葉濛心想,你這會兒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。你當初買票還不是花姐姐的錢。

「他找過,」葉濛插嘴道,「他力氣小,老被工地里的老工頭欺負,一天沒結幾個錢,還天天有人打架,他不參與就被打,沒辦法錢也沒拿就走人了。」

李靳嶼終於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,哦了聲。

周雨就是少年身材,排骨一樣瘦,李靳嶼他們是男人的身形,寬肩窄臀。如果說在寧綏的李靳嶼有點陰鬱,那麼這個周雨就是有點陰柔,他長相也像女孩。

周雨很自卑,因為長相,「以前同學都叫我娘娘腔,覺得我喜歡男人。我被人取笑慣了,也不太在意,誰知道,工地里的人都是真刀實槍的打,我覺得我打一次就要被打死了。第二天就跑了。」

葉濛安慰他:「不用理會,你長得很好看。」

邰明霄開著車,也跟著寬慰說,「對啊,你長得很好看,跟我這兄弟不相上下啊。我這兄弟可是從小帥到大,從小學開始就是那什麼校什麼草的。」他說李靳嶼。

李靳嶼看著窗外冷淡說:「走開。」

邰明霄笑笑,「那你怎麼安排這小子啊,不能你倆住吧?一男一女多不合適。」

「我都結婚了,怕什麼。」葉濛說。

邰明霄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:「結婚了才怕好不好,十八歲的小弟弟好歹也什麼都懂了,我十八歲女朋友都倆了,而且你那醋罈子老公要是知道了,不得瘋啊,不合適不合適。」

一直都沒說話的勾愷又開始了:「我就說你那小鎮老公配不上你。」

葉濛:「……」

李靳嶼:「……」

車廂靜默半晌,葉濛對邰明霄說:「那住你那吧,等他找到媽媽再說。」

「不行不行,我最近剛找一女朋友,這他媽辦事的時候,多不方便啊。」

呸!

「住我那吧。」李靳嶼說。

葉濛看著他,問:「你住哪啊?」

邰明霄立馬狗腿地解釋說:「豐匯園,老爺子剛給了他一套院子,兩千萬。怎麼樣,心動嗎?要不要改嫁?」

葉濛嘁了聲。

李靳嶼聽出她口氣里的不屑,沒說什麼,回頭對周雨說:「有行李么?沒有的話等會帶你去買。不過要先送這位姐姐回家。」

周雨看了葉濛一眼,似乎在徵求她的同意,見她沒說什麼,才點點頭。

安頓好周雨,車子抵達她家樓下。

然而臨下車葉濛才知道今天李靳嶼為什麼會在車上,他們仨要去黎忱的俱樂部,就順便一起過來了。葉濛下車去拿行李,李靳嶼和勾愷下車抽煙,他半坐靠著車頭,一手夾煙一手握著手機不知道在給誰發微信,一邊還跟勾愷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,時不時輕笑。

她以為,是他甘願平庸。她現在才發現,「甘願平庸」就已經不平庸。

她曾一直希望他來北京,面對過去的一切,打開他的心結,可現在,葉濛看著來到北京的李靳嶼,卻有一種疏離感,冷冷清清,彷彿孑然一身,透著萬物不喜的冷淡。

「這個點去找黎忱幹嘛?」葉濛問在後備箱幫她拿箱子的邰明霄,「快九點了。」

邰明霄「嘭——」關上後備箱,一臉興奮,眼底閃著躍躍欲試的光:「當然是去飆車啊。九門嶺車神回來了,我們不得嗨一把,快,你上去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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